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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0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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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0 章

40

李迎未自從在小徑跟小羊分開後, 便一直惦記著被落在後面的弟弟,幾次想要回去幫他撿書拿包袱。

但她又怕傷了弟弟的自尊,糾結片刻只能先行回去, 在自個兒虛掩著的院子門內不停徘徊,聽著毗鄰在旁的弟弟院子什麽時候會有動靜。

因此直到現在,她也沒顧上換衣裳,還是一副跟弟弟一樣、小書童般的打扮。

對於眼前這個初來乍到就得到了母親格外喜愛的阿柿、對於她自來熟到嚇人的邀約,李迎未原本應該果斷拒絕的。

但聽到弟弟居然自願跟著阿柿去摘橙子,女童還是不放心地跟了上去, 看著阿柿的目光充滿了懷疑。而且是毫不掩飾的懷疑。

被女童用這種目光盯住, 阿柿似乎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舉動過於莽撞了。

她把陸小郎君的胳膊當墻、滿臉懊悔地使勁用頭撞了一下,在少年註視的目光中, 很是“反省”了一會兒。

接著,她不再像她此前同陸雲門走路時那樣興沖沖, 而是走得不緊不慢,垂著腦袋, 也不再主動同那對姐弟搭話了。

就這樣走了片刻,路程剛剛過半時, 他們意外地遇到了許多人。

原來,竇大娘帶回了十幾條大魚、今夜要辦全魚宴的消息已經徹底放了出去。

衙門裏今日無事的主簿、錄事、典獄、問事們都來了,每人臉上都帶著樂呵喜慶的笑, 有家眷的攜了家眷,不少人手裏還提著家裏種的菜, 熱熱鬧鬧地湊起了一大群人。

衙門上下, 簡直親如一家。

見到了縣令家的小郎君和小娘子, 眾人紛紛行禮問候。

阿柿不錯規矩地也隨著陸小郎君行禮。

只是在與人群擦肩相別之時,她不動聲色地用餘光在一名身材粗壯的虬髯男子頸後掃了一眼。

這段插曲之後, 小娘子便慢慢重新抖擻了精神。

又走了不久,她突然就拉住了少年袖口的那道瑞獸繡紋,指尖用力捏了捏,仿佛給自己打了打氣。

然後,她笑著指向旁邊長了大片蒓菜的大池塘,對著男童、女童道:“趁現在日頭好,我們先去采點蒓菜吧,家裏有鱸魚,自然要做道鱸魚蒓羹嘗嘗鮮。”

阿柿此前便留意過了。

往日裏用來摘蒓菜的小舟就停在池畔,裏面還放著兩三個用來裝盛蒓菜的空甕子。

路過的人隨時都可以登上泛舟,采上一甕。

男童李逢羊聽了她的話,想了想,慢慢問道:“你做這道菜,是想要勸慰阿耶,‘人生貴得適意爾(註8)’嗎?

“那是什麽?”

綠帔黃裙的阿柿小娘子晃著發上的水精鸚鵡,一臉疑惑。

朝廷政局,退隱時機,這些疑難的東西,此時的“阿柿”可是一竅不通,一點也聽不懂呢。

“我只聽說‘千裏蒓羹,未下鹽豉’,還沒有調味的蒓羹,就已經比羊酪還好吃了!”

說完,她拍了一下手,看著男童、女童:“好了,得找個人同我一起去采……”

她還未說完,女童就張開雙臂、擋在了弟弟面前:“我們不會鳧……”

但幾乎就在同一時間,阿柿伸出的手就已經一把拉住了看似更難對付的姐姐。

“我們走吧!”

她揚著她的兩顆小虎牙,連拉帶拖地將女童抱上了小舟,還在解開小舟的繩子時拍著胸脯跟陸雲門保證:“肯定沒事,有我在呢,未未一滴水都不會濺到!”

然後,一眨眼,她就呼啦呼啦地撐著竹篙,把女童帶到了遠離岸邊的綠秧秧池塘中央。

突遭了一串的變故,女童的面上卻只有被強行擄上來的氣憤,不見任何驚慌失措。

阿柿看了看她緊緊皺著的生氣小臉,隨後不再理她,而是自顧自高高擼起袖子,趴在小舟的邊緣,朝著成片的蒓菜就伸出了手。

小舟隨著她的動作微微蕩起,不斷有清涼水花被激起揚灑。

女童偷瞥了阿柿一眼,見她專註地在同滑不溜手的蒓菜鬥爭,便悄悄將手伸到了小舟外,用指尖抓起了水花。

借著水的倒影,阿柿將一切收進眼底。

她裝作毫不知情,費勁地趴著,賣力接連摘了好幾把蒓菜,*七*七*整*理鬢邊的幾根頭發都滑到嘴角了。

因為手黏乎乎的,她便無比自然地使喚起了李群青家的小小女童。

“未未!幫我!”

她坐了起來,鼓了鼓粘著頭發的左邊腮幫,示意她幫她把頭發弄掉。

“你可真……”

意識到失禮,女童改口,“您可真是能折騰……”

雖然如此說著,李迎未卻還是伸出手,輕輕地幫阿柿將頭發別到耳後去了。

“你說什麽?”

阿柿歪了歪腦袋。

“我說您可……唔!”

李迎未沒想到,阿柿居然騙著她張嘴說話,把摘下的一小截清爽蒓莖在水中涮了涮,塞進了她的口中!

阿柿居然還笑得特別燦爛:“是不是冰涼滑膩、像魚凍似的?”

女童嚼了一下。

她時常會吃蒓菜,但還從沒有吃過剛采下來的、如此新鮮清爽的生蒓菜。

見她沒反駁,阿柿的樣子立馬就更高興了:“你都吃了我摘的蒓菜了,得幫我幹活才行,快將袖子挽高,我們一起把舟再往裏面劃劃,多摘些嫩的!”

她振振有詞,“《詩經》都說了,‘思樂泮水,薄采其茆’。我們也要效仿古人,好好地樂一樂!”

李迎未聽了阿柿“賣弄”的學問,卻是東風吹馬耳,毫無興趣。

在阿柿的催促中,她把雙手浸進水中,半推半就,幫著她一起采摘蒓菜。

她的表情努力端著,好像並不情願,但眼底那股孩子的興奮勁兒卻全被阿柿看在了眼裏。

不多時,滿載而歸。

洗凈手的阿柿調轉了舟頭,正好面對上岸邊的陸小郎君和李逢羊。

站在綠瑩瑩的池塘旁,貌美的少年更如無瑕白玉。阿柿連忙對著水面照了照自己,將亂了的鬢發挽到耳後,才一臉爛漫地沖著他揮起手。

她表現得這樣的明顯,女童一下就看出來了。

“你愛慕小陸兄長?”

阿柿看向嚴肅的小小娘子,有些害羞地眨了眨眼睛:“你看出來啦?”

“因為您半點也不懂掩飾,太喜形於色了。”

女童手中利落地將掉在舟上的蒓菜撿進甕子,臉上卻還是一本正經道:“這事只怕有些難。”

“什麽?”

“您愛慕小陸兄長的事,”女童語重心長同她講,“只怕得不到結果。”

“才不是呢。”

阿柿笑道,“他喜歡我。”

見女童滿臉的不相信,阿柿想了想,問她:“如果一會兒上了岸,我說我的腳崴了,你覺得他會如何做?”

“會找府中仆役將你擡回屋子,再去為您請醫者。”

阿柿自信地揚起臉:“他會自己背著我。”

李迎未根本不信!

阿柿:“我們打個賭。”

她說:“如果一會兒陸小郎君背了我,你就要負責摘滿一整背簍的橙子,怎麽樣?”

李迎未:“如果你輸了呢?”

“那我就任你處置,怎麽都行。”

如此,賭局就成了。

小舟剛靠上岸,阿柿就一瘸一拐地艱難站了起來。等少年剛把小舟拴好,她就撲通撲到了他的跟前,緊緊抓著他的蹀躞帶子。

“陸小郎君……我的腳崴了……”

她可憐巴巴地望著他,但演得十分拙劣,渾身都寫滿了“我是裝的!是裝的!”。

所以,少年一下就看穿了她的伎倆。

但他看著她抓著自己蹀躞帶子的手,猶豫了一下,擔心她會難堪,便沒有當著小羊與未未的面把她推開。

可這下,看出他好意的小娘子便更加肆無忌憚地湊近了。

她在他胸前仰起臉,用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懂的北蠻語,揚著她烏黑水潤的圓眼睛便說了起來:“我跟未未說好了,我裝成崴腳,要是你背了我,她就去摘橙子。她可想去摘橙子了,但她嘴上不肯承認。我只好用這個辦法,讓她順坡下。”

少女身上帶著池塘的新鮮氣味,發梢還掛著幾顆沒掉的水珠,身上的帔子和也是青青綠綠的,簡直像是水裏的蒓菜成了精。

陸雲門順著她,也用了北蠻語:“你怎麽知道她想摘橙子?”

“我是前世知道的。”

小娘子告訴他。

“你讓我贏了,你就能看到了。未未活潑好動,卻總拘著自己。我實在想帶她多玩玩,讓她隨著性子,松快一些。”

少年與兩個孩子的相交,循禮卻並不熟絡,幾次見面也都只談學問,彼此不甚了解,只從師母口中聽過,她們姐弟二人都十分內向喜靜,“性子大概都隨了李群青,半點不似我,一點也不愛跑、不愛玩”。

可阿柿此時卻信誓旦旦,說雙胞中的姐姐是個活潑愛玩的性子。

“你就背我一會兒吧……”

一個七歲女童的性情,即便前因後果一時還不清楚,阿柿也絕不會弄錯。

“我要是賭輸了,也太丟人了……”

她拽著少年的衣裳,開始嬌氣兮兮,“那我以後在未未面前,就再也擡不起頭了!”

幾乎也沒有拒絕過她的少年極輕地嘆了一口氣,退後一步,將身上的背簍摘下,隨後轉身蹲跪,將挺如松竹的後背亮向了阿柿。

小娘子看著在她面前矮身的尊貴少年,垂了垂眼睛,還想要掠奪更多、扼著他的脖頸將他完全壓在身下的的欲望在心中瘋狂湧起。

陸小郎君真是太棒了。

總能讓她在快要感到無趣時陡然愉悅起來。

阿柿伏上了少年硬挺有力的後背,被他穩穩背了起來。

但即便如此,少年提著背簍的手仍舊規矩地放好,盡量不碰觸到小娘子的身體。

李逢羊看到這位一貫清清冷冷、規矩從未出錯過的世族少年如此行事,正略微意外地慢慢驚訝,他的姐姐李迎未已經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。

這時,她看到陸小郎君背上的小娘子悄悄地扭頭,用嘴型對她說:“願、賭、服、輸、哦。”

女童立即不服氣地走過去,小聲道:“你跟他說了我們聽不懂的話。”

“是啊。”

阿柿一點也不否認。

“我腳疼,所以沖他撒嬌了。可有些撒嬌的私話……嗯……不好說給你們聽呢……”

頭上還綁著小道士頭的七歲小小娘子,頓時就對阿柿的厚臉皮沒辦法了,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洋洋得意地把鼻子翹到天上去。

緊接著,阿柿居然往前面望了望,指向一叢狗尾草,就對著李迎未吩咐起來:“未未,去摘兩根那個來!”

女童背起手,板著小臉無動於衷。

阿柿:“那我叫小羊給我……”

李迎未一聽,馬上氣呼呼地跑過去薅了把狗尾草回來。

阿柿笑著好好同她道了謝,接過狗尾草後,手指靈巧地翻了一會兒花樣,竟就將狗尾草折成了一只茸茸的小兔子。

未未畢竟還是小孩,一下就被阿柿手裏的草兔子吸引了。

阿柿發現了女童的目光,晃了晃手裏的草兔子:“你想要這個?”

不等女童回答,她就接著道,“不行。這是給陸小郎君的。”

阿柿抱住少年的脖頸,認真地揚著聲音,“所有好玩的、漂亮的、我喜歡的東西,都要給陸小郎君!”

李迎未簡直要被氣壞了。

此前努力維持的沈穩已經被攪得不剩多少,小孩子的心性慢慢占了上風。

可就在這時,阿柿卻又說道:“雖然這個草編的小兔子不能送給你,但我可以教給你怎麽做。”

“我也沒那麽想學……”

板著臉的未未嘴上這樣說著,眼睛卻一直盯在那只隨風在搖的小兔子上,分明就是很想要的樣子。

“小羊喜歡這個嗎?”

阿柿卻不再理她,而是伸著脖子、越過未未去問了她的弟弟。

溫吞吞的男童慢慢點頭:“很有趣。”

“小羊也想要呀?”

阿柿面露為難,“但是我只想教給未未。這樣吧,讓陸小郎君和未未比賽,看誰先摘滿一背簍的橙子。”

她看著女童,強調道:“只你和陸小郎君兩個人,不準小羊幫忙。但陸小郎君畢竟比你高,作為讓步,可以讓你一個人先跑去摘一會兒。”

她有個猜測,需要借此試一試。

說完,她立馬看向男童:“小羊不準去。小羊要跟我們一起慢慢走。防止你幫未未摘橙子作弊。”

離橙子林就剩下一個小山坡了。

見女童還在遲疑,阿柿嚇唬道:“再不抓緊時間,你的優勢可就沒有了。”

男童此時倒是難得很快地靈光了一下,將身後的竹簍一脫,遞給姐姐。

“阿姊,你快去。”

女童“嗯!”了一聲,接過竹簍,轉身便沖刺地跑向了小山坡,一溜煙就沖了上去,像只矯健的小豹子。

阿柿歡暢地在少年的背上晃了晃,用回北蠻語、跟少年說起秘密的話。

“看吧!”

她說。

“未未跑得多開心!”

沈默須臾,少年便也回了她北蠻語:“你很會跟孩子們相處。”

小娘子露著小虎牙對他笑:“我都說了,所有人都喜歡我。有我在,他們也會很喜歡你的。”

開始上山坡了。

少年走得穩當當,一點顛簸都沒有讓她受到。

阿柿低頭看了看他,擡起手,將用剩下的狗尾草往他的發上插。

少年覺得發間有些癢,剛想動,小娘子的聲音就鄭重地響起來了。

“別動,我給你簪花呢。”

少年因她的鄭重有些想笑:“簪狗尾草?”

“狗尾草怎麽了?它的生命力多強呀。無論遭遇多少風霜雨雪,都能成片成片、野蠻茂盛地霸占田野。”

小娘子環住少年的脖子,“陸小郎君已經十分尊貴好看,不需要那些艷麗高貴的花了,只要能像這棵草一樣,長長久久、永遠平安地活著……”

突然,小娘子的聲音染上了輕輕的哭意。

“別回頭。”

發現少年想要轉頭,她阻止道,“是我突然想到了前世,悲從中來,很不應該。”

說著,她反省地將腦袋埋在了他肩側,嘴唇狀似無意地在少年白玉般的後頸輕輕擦過。

“我真的好喜歡你啊。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喜歡。”

她像只撒嬌的小動物,聲音軟軟地貼在少年耳邊,“我會好好努力,努力讓你也喜歡上我,所以,請不要把我從你身邊趕走。就算吳家的案子結了,也讓我繼續留在你的身邊,好不好?”

“如果你真的是汪兄的親人,我便不會對你不管不顧。”

少年的聲音是那麽的冷靜。

即便他如冰如雪的後頸和耳垂已經暈紅如粉白牡丹,他漂亮的睫毛也微微地在不禁顫動,他仍舊能守住他的分寸。

“我會盡我所能、給你最好的安置。”

最好的……安置啊?

真是溫柔又殘忍的小郎君。

這種時候也能如此平和。

真的讓人很想看一看……他真正失態的樣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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